沅江 (五強溪 — 沅陵) / 2013-05-24

從五強溪鎮乘小面,穿過蜿蜿蜒蜒的山路,上到盡處下車的地方是個小山崗,高懸在沅江邊,黑褐亂髒的長堤石級下就是渡頭。三間兩層高的瓦頂木屋並排築浮在渡頭邊的淺水石基平子上,木屋上層是營運碼頭人家的住房,下層則作為乘客上落船之用。白冷冷的晨霧,如煙又似雲,厚重的籠罩着整個河岸,編繪成迷糊誘人的景像。我站在高高的長堤上環身凝視,被懾住得入神。先前經過的大壩在河岸東邊,雖大遠方不能目見,但三根大石柱仍可辨別得來,直豎出河中間,透露出堤壩工程之巨大。大壩坐落在這窮鄉僻壤中,與周遭的自然環境相映照,無疑使人生發出一點礙人的懸念。沿河的另一邊是一片墨綠叢林,一株一株杉木拔地直立,樹梢頂尖處像要爭先高攀進迷霧當中。

石斜坡上散佈零星碎紙垃圾,岸邊有幾條古舊生銹的牽船鐵縺孤獨的棄置在地上,年年月月被河水冲刷。我背着背包,一手拿着相機,笨拙地踏上瘦窄的竹板橋走過,身子上下榥動幾下,然後沿石平子邊再進入渡船小屋內。屋內昏暗,幾個膚色黝黑的乘客閒等着下一艘渡船。和管事的大姑打問一下,方知今天的慢船已開,只得乘摩托快艇。這和我之前所得的資料有所出入。旁邊的一個男人一臉麻木的正數算着一大曡銀紙。快船價錢六十,慢船三十,可這不是價錢問題。自己就是一心一意的在沅江上慢慢的走,以便將這大河上的一景一物貪婪的擠進記憶當中。可是人在異地,人生路不熟,想索問多一下,弄過清楚,但大姑也不甚耐煩,簡單一句敷衍答了我,然後就用上土話和那男人說了些什麼。還是算了吧。

十幾艘白色快艇並排停泊在渡船屋後面,微微的隨水一起一伏,船頭各插上一張五星旗。俯身從甲板後面進到快艇內,艙內座位分左右兩排,空間狹小,兩側的窗就只有可憐的小小丁方,恨本不能看過清楚外面寬河面周圍的景緻。心裏就立時沈了一下。船艙外又沒有安全的地方可供站立。沒辦法,唯有乖乖的釘在於座位上,想到當年沈從文有關沅江的文字描述,實在感到這回船程可惜萬分。

一九三四年一月,新婚不久的沈從文回家鄉鳳凰探望病危的母親,期間從桃源僱船在沅江上溯到浦市登岸,共走了九天,到沅陵的一段也用上六天。如今我就得益於時代的方便,從五強溪到沅陵百多公里,船程只花兩小時。明白抱怨社會發達,科技進步,實在是個雙腳離地的儍子。當年沈從文豈不發急,但願快快回到家鄉。但無疑,緩慢的旅程與及對妻子張兆和的思念,沈澱出他對湘地人物衆生的感情,而從他给張兆和的信中得見,他當時的意識狀態甚至彷若宗教上的感悟。

“三三,我因為天氣太好了一點,故站在船後艙看了許久水,我心中忽然好像澈悟了一些,同時又好像從這條河中得到了許多智慧。……三三,我不知為什麼,我感動得很!我希望活得長一點,同時把生活完全發展到我自己這分工作上來。我會用我自己的力量,為所謂人生,解釋得比任何人皆莊嚴些與透入些!三三,我看久了水,從水裡的石頭得到一點平時好像不能得到的東西,對於人生,對於愛憎,仿佛全然與人不同了。我覺得惆悵得很,我總像看得太深太遠,對於我自己,便成為受難者了。這時節我軟弱得很,因為我愛了世界,愛了人類。三三,倘若我們這時正是兩人同在一處,你瞧我眼睛濕到什麼樣子!”

而我耳邊噠噠作響的是摩托聲,我的快艇在霧中飛快前行,破浪直奔沅陵……

相關照片
(2013-05-2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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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強溪渡頭

上岸